苏千誉将陈力提供的各种罪证,交给衙门后,不到两日,便听到了一个震撼的消息:
徐浪自杀了。
她赶到徐浪寝室时,县尉正仰头盯着吊死在半空尸体,狐疑道:
“死的也太快了。不会是搞江湖把戏,让体态相近的人易容冒充,而他自己找机会逃了吧。快。看看他的脸。”
仵作将徐浪的尸体抱到地上,与顾非真一同检查。
双方得出结论:
面皮是徐浪本人没错。
体表除勒痕外无他伤。
暗紫红色尸斑,出现在下肢、下腹部,及上腹远程。
舌头轻微露出牙齿。
颈骨断裂,符合上吊窒息而死呈现特点。
初步断定属自缢,死亡时间为早子时之内。
“这是知道纸包不住火,怕被逮捕归案受刑,先一步给自己留个体面全尸。”县尉瞅了一眼,从屎尿中,清理出的,写着苏千誉全家不得好死的遗书。
他赶忙捏着鼻子,示意仵作拿远点,晦气的呸了一口,道:“临死前还不给自己积点阴德,真够损的,也不怕下十八层地狱。”
而后,走到苏千誉身边,给了个我支持你的眼神,低声道:“若不吞了他全部财产,真对不起你这两日受的苦。千万别便宜了徐家亲戚。”
事实上,县尉的提醒有点多馀。
徐家为数不多的亲戚,没一个敢来抢夺。
一是继承遗产意味着承担债务,接手就是烂摊子,值不值,能不能耐摆平是大问题。
二是他们听闻了苏千誉的手段,不想找麻烦,步徐浪后尘,落得个人财两空。
“好。听您的。有您在,他们不敢欺压我。”苏千誉欣然一笑,见顾非真停在卧室外间的桌子旁,垂头望着一盘肉若有所思,好奇道:
“顾掌院是有什么发现吗?”
顾非真问不良人:“徐浪自府衙回家后到死亡这段时间,去过哪里?有什么人往来家中?”监视徐浪宅邸的不良人道:
“徐浪路上没去别的地方,进了家门后,无外出。一个常在徐家做事的婆子,因家中夫君病的厉害,请假回去照顾,再没回来。
另一男仆人按徐浪吩咐,去昌平野味食坊买几个菜品带回。我们盘问过,说徐浪平日常吃那家的卤味肉食,昨晚又想吃,特意让人去买。”
顾非真指着饭菜道:“是这个吗?”
不良人道:“对。我们开盒看过。”
县尉与顾非真办案久了,已能听话知后意。
他立刻叫来去食坊采买的仆人,问:“几时给你们家主子送来的?”
顾非真补充道:“徐浪跟你说过什么话?”
仆人道:“约莫亥时六刻左右。当家的说让我去昌平食坊找掌柜的,问问上次定下的几只野兔打到了没,他嘴瘾上来等不及,今晚必须吃到。
掌柜的说打到几只,但被厨子不小心搞坏掉,没法子吃,先做一道沛公狗肉请当家的解解馋,不必付钱了。
于是,小的就带了盘狗肉回来。当家的见了没吭声,让我出去了。”
苏千誉领会顾非真所虑,追问:“仔细想想他的神情,看到狗肉前后有变化吗?”
仆人歪着脑袋努力回忆了一会儿,挠着脑袋,不确定道:
“他听了食坊掌柜的话后愣一下,眼睛瞪挺大,整个人紧绷着呆立,很快失魂一般,垂头丧气的走到椅子上坐下,别的真没了。
当家的这两日心情就没好过,总是铁青着脸,感觉憋着一股子气,不太好分辨。”
苏千誉对顾非真道:
“您怀疑徐浪自缢非其本意?我看这盘狗肉不象吃过。想吃,买回来却不吃,确实有些违背心境。加之他与掌柜的对话,与拿到狗肉后,至死亡的间隔较短。我忽然想到”
县尉与苏千誉不约而同说出:“兔死狗烹。”
顾非真没有否定,转身凝视挂在墙壁上,半丈高的灰褐色人形画,道:
“从得到必达教藏匿之处的线索,至搜查抓捕结束,我们没有大肆宣扬,没有传唤告知徐浪,可谓快稳准。
徐浪足不出户,无法预料自己的秘密泄漏。
此前,他对绑架、灭妻的应对的游刃有馀,自知衙门一时半会儿难以定罪,如今又何必急着自裁?现为丑时初。在其他坊内,抓到必达教首领等多数骨干时,为昨夜戌时一刻左右。
洛阳宵禁严格,只能在坊内走动。
那昌平食坊,如何得知必达教败亡,且如何接收到让徐浪自杀的指令呢?”
县尉摩挲着下巴的胡茬,思忖道:“必达教仍有几个逃走。或许正是他们属意。”
顾非真摇摇头,指着画象道:
“徐浪的这幅画叫人皮唐卡,是吐蕃贵族及教会领袖等,高阶人物最爱的收藏。
唐卡有不同的规格制式与风格。徐浪的画是红妖怪子,只能长老以上的教徒拥有。”
苏千誉接过话头,道:
“您的意思是,徐浪的级别在长老之上。可必达教首领已被咱们抓获,不可能给徐浪传递消息。而其他教徒没资格对徐浪下指令。所以,让徐浪自杀的另有其人,或是另外的一股势力?”县尉立刻对下属道:“马上去昌平食坊,带掌柜的过来。”
然而,差役们到时已人去楼空。
县尉听到回报,气的拍案怒骂。
苏千誉则眸光微闪,缓缓道:“背后有大鱼。”
县尉闻言,闭紧嘴,转转眼珠,与苏千誉对视一瞬,又别开目光。
他抬手揉搓着额头,咳嗽两声道:“马上通辑食坊掌柜。其他的,先回府衙,禀报县令与府尹后,再做定夺。”
接着,对顾非真、苏千誉抱拳作揖,诚挚道:“有劳二位的帮衬,感激不尽。我派两个不良人送苏娘子回宅邸?”
“不必。”顾非真自作主张的回绝,走到门口转身看着苏千誉,无声邀请同行的姿态稀松平常,却坚定温柔,倍觉可靠,“我可以。”
“告辞。”苏千誉十分受用,对县尉欠身一礼,与顾非真并肩离去。
徐宅在城南福善坊,苏宅在城北毓财坊,隔着洛河与四条长街。
二人跨桥而过,大大缩减了脚程。
天光还未露出,万家灯火寥寥。
薄如纱衣的月影,淡淡铺洒而下,混杂着零星的灯火微光,将街道上的两人影子拉的颀长。苏千誉似很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,一直没有出声。
顾非真反而略显拘谨,忍不住先开口道:
“你赢了徐浪,接下来要处理他的家产,会很忙吧。必达教一案后续的审讯与缉拿,我自己跟进便可。苏千誉意味深长的一笑,道:
“有安禄山帮忙打理,用不了多久。食坊掌柜那条线的调查,怕是要举步维艰,难以跟进。”顾非真拧眉道:“何以见得?”
苏千誉从容自如道:
“方才在徐浪家中,您已将几个关键的条件说出。追究起来,首当问责掌管宵禁的金吾卫。律法明确规定,金吾卫在夜间要时刻保持警剔,若值夜时不能发现与禁止危险出现,将受到严厉处罚。不论食坊掌柜收取、传递消息的方式是人、物,或飞鸽等其他手段,圣人看重此案,金吾卫难脱惩罚。而县令与县尉,可不愿触皇城禁卫军的霉头。
其次,能让徐浪言听计从,且能及时知道我们的行踪,又能在事发后悄无声息藏身,多半是手眼通天之辈,要么官员,要么江湖组织。
外来教派折腾出这般大的阵势,不得不让人往政治纷争上怀疑。有官员参与其中的可能很大。朝堂局势盘根错节。调查上官阻碍重重,对低品级的县令与县尉而言,尤如抵羊触藩。哪怕上报府尹,亦会瞻前顾后,投鼠忌器。
我想,他们会大事化小,按下不表,或等圣人下达敕令,则好办许多。”
言罢,她侧头看了眼顾非真,试探道:
“我看您颇在意此案,想让追查更明朗,不如主动与圣人说出实情,讨个督查头衔。最好能”顾非真嘴角微微一扬,叹道:
“如此,圣人便不会认为府衙的人玩忽职守。苏娘子面面俱圆,替县令、县尉们考虑的很好。我都要拜你为师了。”
苏千誉受宠若惊道:
“不不不。我还想拜您为师呢。经绑架一事,我深切感到身怀武功的重要。若能闻风知敌意,也不至于被人背后偷袭。”
随即,她对顾非真俏皮的眨眨眼,殷殷的问:“不知我有没有这福气。顾掌院愿意收在下为徒吗?”顾非真有点诧异,飞快的将她从头到脚瞟了一眼。
那眼神似在看一块毫无雕琢价值的废木头。
须臾,他坚定无比的回道:“没有。武功一路,你没天赋。”
苏千誉努努嘴,不屑的轻哼一声,两手向后一背,昂首挺胸的加快了步伐。
顾非真的声音自后方传来:“救你,我不嫌麻烦。做不了你师傅,但可在日后让你少被欺负,少受苦。苏千誉心头一动,盛进眼睛的清冷月光灼亮几分,虚虚握拳的手摊开,冲身后之人勾了勾。顾非真微微一笑,三两步跟上。
这一路,苏千誉心情不错,看到站在家门外,翘首等侯的仆人,不禁多关心了两句,“下次无需在门外等待,回门房休息吧。”
仆人点头哈腰的应下后,拦住转身欲走的顾非真,毕恭毕敬道:
“您留步。主子再三叮嘱过,一定将护送娘子回来的好心人,请进家中喝杯茶,诚意答谢。且特意点明,若是顾掌院,那更要请到,另有要事相商。劳烦您移驾,或您稍等片刻,小的马上去告知主子。主子亲自迎接。”
苏千誉纳闷道:“我方才没有介绍,你竞认得出?”
仆人不好意思的笑笑,“仙人大名鼎鼎,小的必须认识。”
顾非真见苏千誉不知情,心里也有点好奇,道:“带路吧。”
苏万礼对女儿被绑架一直心有馀悸,知今夜女儿与府衙的人同往,还是免不了担心。
本想等女儿安然返回再就寝,结果子时过仍不见人,实在是困得眼皮打架,不知不觉和衣倚在床头睡着。
被仆人叫醒时,他睡眼惺忪的挥手翻个身,含含糊糊道:“是差役吧?把备好的礼品分发了就行。”“不是。是顾掌院,现正与娘子一起在前厅等侯。”
一听这话,苏万礼顿时鲤鱼打挺,蹭的起身,精神斗擞的整理好衣襟,顺顺微乱的胡须,健步如飞的出门。
“失礼,失礼。鄙人有失远迎,望顾掌院海函。”苏万礼疾步至厅外,临门前,忽然改成仪态端庄的缓步,跨门坎而入。
他盯着顾非真满面慈爱,笑意盈盈的左看右看,连入座都忘了。
顾非真稍做颔首,轻咳一声。
苏千誉无奈,扯了扯父亲骼膊,“这么晚了,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?”
苏万礼拍拍女儿的手,言笑晏晏道:“只几句话,不会眈误太久。”
接着,他亲自打开仆人提来的礼盒,真诚道:
“最近小女在外多有涉险,多谢顾掌院护佑,特奉薄礼,盼您莫要嫌弃。
中元节的习俗您也是知道的。鄙人想请您在今夜为苏家做一场祭祖、祈福的法事,不知您能否赏脸,法金您说了算。”
礼盒内是一套镶金的翡翠茶具,通体纯净无暇,荧光夺目,与苏万礼慷慨激昂的陈词一同,进发出富贵骄人的豪迈。
苏千誉无奈道:“父亲,礼品应当。但法事太唐突。顾掌院公务繁忙,逢重大节日定要陪王伴驾,我们岂能”
“好。”
顾非真答应的很干脆,迎上苏千誉错愕的目光,淡淡道:“我做事不看钱,只看心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