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蝇营狗苟的取巧伎俩。”
张说将一个汉代的军司马印章扔到案上,轻篾道:
“让古玩商竞拍,高价买下我寄卖的藏品,转交给他。
而他则带着这东西赠于你。
可笑他没胆子亲自送还到我手上。”
张均收好印章,肃然道:
“幸好曾随您鉴赏过此物。不然,定被他拿了把柄。
儿子回去立刻返还。
只是,圣人刚刚复您宰相之位,又如此抬高李林甫,象是有意为之,做给您看的。”
张说闲散的向椅背一靠,昂然自若道:
“人君南面术罢了。
当初,一同弹劾我的宇文融、崔隐甫,皆被罢黜,唯李林甫安然无恙,品级不降反升。
可见其每事过慎,条理众务,颇有恒度。
你当小心相处。”
张均稍作沉吟,道:
“此人口蜜腹剑,日久必成大患。
儿子以为应尽早杜绝其党羽壮大。
不如,让苏妹妹寻机除之?”
张说泰然一笑,“急于落子,往往自陷险境,且静观其变。”
这时,叩门声传来。
“主子,公卿、商贾们,恭贺您重回首辅的礼品已列好,请过目。”
管家得了准许进门,将一张清单呈交,又道:
“另外,您的义女苏千誉苏娘子前来拜访,现正在中堂等侯。”
“请她过来。”张说边说边接过清单翻阅,至第二页时,眉目微挑,玩味道:
“一堆古玩珠宝中,这几套钦州坭兴陶,倒是清新醒目。”
“小的看是寒酸,毕竟不是官窑。”管家嗤之以鼻,道:
“岭南三管素以珍珠出名。
不送珍珠,送这等廉价货,真是蠢钝。”
张说洒脱的一摆手,“或许样式绝妙。听闻八桂大地的陶器也很不错。拿来瞧瞧。”
张均看了看离开的管家,双眼壑然一亮,道:
“说到苏妹妹,今早,儿子陪公主进宫时,远远见她正往上阳宫方向去,应是得了圣人传召。她此番在朝中所为,可谓风头无两。
如今,太子羸弱,废立之事,武惠妃不会善罢甘休。
武惠妃受宠一日,宇文融等人便有机会翻身。
不如待苏妹妹西南之行归来,将她送入后宫。
圣人似乎很器重她。
凭她的姿容才智,定可除掉武惠妃,待有了皇子,大有争位、夺储之机。
若可成就,咱们曲江张氏,作为她背后的助力,出个女儿嫁与她儿子做皇后也无不可。
届时,崔卢郑王四姓,合该退一退名位了。”
“砰。”
张说将茶杯重重放在案上,横眉冷对道:
“你问过她的意思了?她乐意?”
接着,声色俱厉的道:
“不要说圣人的心性,苏千誉你都摸不透,真是大言不惭。
你当她是你养的狗,指哪咬哪,任你摆布吗?”
张均不敢反驳,低头谦卑道:“是儿子鲁莽了。”
张说起身踱步至窗边,望着院内摇曳的竹影,意味深长道:
“你也知是器重,那便不可争宠。
即委以官职,便不适为妃。
现已不是高宗朝,不会再有武后共治之景。
圣人只会容许耍些矫揉、低劣手段的后妃,断不会留苏千誉这等擅弄权计的女子。”
张均叹口气,不甘道:“她能稳入仕途尚算助力。就帕”
交谈间,管家带着瓷器进来。
苏千誉紧随其后。
张均隐去后话,展颜道:“恭喜义妹一日千里,前程似锦。”
苏千誉浅行一礼,莞尔道:
“义兄谬赞。若无义父的提点、庇护,我早成阶下之囚。”
张均微微颔首,不再接话,回头对父亲道:
“儿子还要去拜见母亲,先告退。”
“去吧。”张说不阻,对苏千誉招招手,温和道:“来得正好。与我一起鉴赏鉴赏。”
苏千誉心不在焉的瞥了眼一旁的瓷器,扑通跪了下去。
张说一愣,俯视着对面忧郁脸色中,略带一丝凄楚的人,坐回案前,平静道:
“你这是作什么?”
苏千誉低眉顺眼道:
“前日,我未先向您请教,便将礼部尚书的罪行,奏报圣人,公之于众。
虽说迫在眉睫,兹事体大。
但我忽视了关联之人,是否会栽赃嫁祸义父及您的亲友。
女儿擅作主张,实在姑负了您的信赖。
特来向义父请罪。”
张说双眼微眯,似笑非笑道:
“你无需苛责自己。
紧要关头,难以周全无可厚非。
按你的决择去做是对的。
一切以江山社稷,民生安定为先。
圣人的嘉奖,是对你最大的认可。
大唐并无女子为官的禁令。
凭你的才智,往后持正守心,克己奉公,平步青云指日可待。”
苏千誉抿嘴,懦懦的瞧着张说,眼中满是怕被责备的胆怯。
二人相顾默然。
须臾,张说爽朗一笑,道:
“不要这般模样。
按律例,捉钱令史无品级,但补于吏部,岁满授官。
何况你是圣人亲封,权柄颇大,满朝文武皆要称你一声苏令史。
必要时,宰相亦须配合你行事。
你在我面前长跪,不合适。起来吧。”
“我们怕”苏千誉眉心蹙起,吞吞吐吐几句,楚楚的欲言又止。
“有圣人为你做主。别人怕你。你何惧。”
张说好整以暇的走到苏千誉面前,托着她左臂,作势要拉起来,怎料反被按住手腕。
他诧异的对上苏千誉惶惑的眼睛,只听凄柔的字句,传入耳朵。
“我怕丧命西南。圣人可让户部,与两地节度使、大都督府、刺史府的官吏,商量政策。
何须让我以这样的身份去搅合?我去了如何自处?
每个地方的商业,不论强弱,皆有传承与分割。我冒然添加,会让有些人视我为眼中钉,肉中刺。哪怕改革弊端,其中盘根错节,执行起来也并不容易,非我一人能左右。
我还能活着回来吗?”
苏千誉越说焦虑越重,一双明眸浮涌上水汽,声音低哑,梨花带雨的续道:
“我觉得圣人让我去西南另有深意。可单独召见我时又不明说,倒是赐了我一枚便宜行事的令牌,并让顾非真顾掌院与我同去,说有个照应。
我不敢直问,旁敲侧击的试探,仍无果。
这两日,我寝食难安。求义父垂怜,指教一二。”
张说拍拍苏千誉的手,道:
“圣人向来善待有功之臣。
你不必过于忧愁,放手去做。”
苏千誉玉软花柔的殷殷的望着张说,道:
“君心难测。我最怕的就是圣人。
更怕离家后,遭到宇文融等人报复,连累父亲与家业折损,再也见不到义父您了。
不瞒您说,我至今没看清圣容。
前日大殿上,龙威浩荡,我遍体生寒,唯有看到义父背影时,才倍感心安。
西南距洛阳山高水长,我该如何是好?”
“你呀。”张说开怀大笑,虚点了点苏千誉,欲再将她拉起,“凭你这张嘴与心思,任千难万阻,亦会化险为夷。”
苏千誉不依不饶的揪住张说袖口,眼巴巴的瞅着,道:“我不。”
张说无奈,笑道:
“好。我答应你。你赴任期间,苏家的人与业,必安然无恙。
关于西南的人事,我也要叮嘱你几句。”
“多谢义父。”苏千誉粲然一笑,如释重负的轻快起身,抖抖裙摆,立似娇花照水。
“我记得你去过西南,在当地有生意往来。”张说指了客椅,示意坐谈。
“是。岭南三次,剑南四次。几个州县内有茶叶、药材的合作。
不过,仅限于商业互通,其他的利害关系,我不甚了了。”苏千誉回应着,待张说坐下才入座。“私以为西南局势危如累卵。
今年二月,前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张敬忠惨死,不实、大逆之流言,在当地愈演愈烈,惹圣人震怒,责令严查,却迟迟未能破案。
办案的官,换来换去,就是没个满意的结果。
顾非真所在的通玄院,专司非常之案,他与你前去,或与此有关。”
张说的话让苏千誉刚刚松弛的背脊再次绷直。
她倒吸口凉气,沉沉道:
“您曾对我讲过,各道的大都督府与节度使多由皇子或亲王遥领。
其下属长史才是掌握实权之人,堪称封疆大吏。
若非个人私仇,那便是挑战皇权,打圣人的脸。
凶手背后,恐怕藏着不轨的势力与阴谋。”
张说认同道:
“圣人认定是后者,换宋之悌担任剑南道节度使,兼大都督府长史。你日后难免要与他打交道。”“是与诗赋新秀李白交好,兄长是五律诗大家的宋之悌?”苏千誉阴郁的神色稍有缓和。
在她的认知中,李白豪爽不羁的做派,能与他成为好友,想来不是个难相处的人。
张说意味深长道:
“对。宋氏兄弟一个尚文一个善武。宋之悌骁勇,较之兄长更加刚正,脾性不坏,不会针对你。你大可安心。
你要小心的是两道当地的官吏、望族。
他们当中有圣人积压心头的大患。
早年,泷州陈氏、高凉冯冼氏、钦州宁氏并称为岭南三大望族。
他们的子弟或经商发迹;或入仕占据地方要职,总之根基深厚,朋党相为,难以撼动。
后陈氏独大,代表朝廷,主持西江流域集军政。
自当家陈行范为泷州刺史后,掌控岭南道大半水路运输。
水运对国家、地方的作用,你应该清楚。”
苏千誉点头,郑重道:
“陈氏的生意涉足多个行业,纵横发展,不仅遍布岭南,还在剑南多个州县开有分号。
茶叶、药材的合作,我均与他们打交道。
不过,没我尚未见陈行模版人,接触的是他的宗亲或下属。
听说,近半年来,陈氏在广州、益州等,几个富庶州县,陆续开起柜坊。
洛阳、长安几个钱帮的大东家聚会时,聊起此事,皆觉得陈氏将来定会驱逐我们的分号,竞争在所难免张说正容亢色道:
“陈行范欲一手遮天。圣人不满,忧其坐大,四年前,迁其任澄州刺史,前往西原蛮韦氏家族势力中心,欲分散、疏离他的权利。
两年间,陈行范安分守己,恪尽职守,圣人又让其做戎州刺史。一年罢,平调嶲州刺史。
直至今年一月,圣人忽然收到张敬忠密报,说发现嶲、戎两州的几处山穴中,查出制造军器的窝点。那里是两州通三峡,控百蛮,是连通吐蕃、南部蛮国的要地。
圣人很重视,令张敬忠、两州刺史全城戒严搜查、审讯。
但拔出几家以铁匠铺掩人耳目,实则私造武器零件的工坊后,线索中断。
张敬忠察觉,或有当地官吏从中作梗,亲自追查下,诸多疑点与旁证皆指向陈行范。
他最后一次,呈于圣人的密报中提及,陈行范或与州府军营内的将领、吐蕃勾结,说不出几日便可拿到关键实据,立刻抓捕。
可最终,圣人等来的,却是张敬忠祭祀蚕礼时,被神罚而死,以及地方官吏在张敬忠家中,搜出其暗通吐蕃、贩卖兵器的消息与信件。”
话至此,张说顿了顿,冷笑着补了一句:
“倒打一耙。说张敬忠有大逆之心,圣人与我,断然不信。”
苏千誉的手不由得紧紧扣住扶手,忍不住插话道:
“圣人认为祸首乃陈行范,且杀了张敬忠灭口嫁祸,想让我与顾掌院做实他的罪行?”
张说略一沉吟,讳莫如深道:
“你行于路,前方有毒蛇阻,不可绕开、回头,当如何?”
苏千誉果断道:“杀。”
张说俨然相看,又道:
“若杀一条,又来一条,继而看到有满满一洞窟的蛇盘踞呢?”
一股遏止不住的忐忑,猛地窜上苏千誉心头。
她如坐针毯,壑然起身,朱唇轻启,怔忪着迟迟没有出声。
张说目光灼灼,道:
“对寻常过客而言,只要能平安走过,或许不会与毒蛇多纠缠。
但圣人不可视若无睹,必须清剿。”
苏千誉跌坐回椅子,自嘲道:
“圣人是将我当作引蛇出洞的诱饵。怪不得满朝文武不选,偏要我去,原是舍不得折损贤臣能将。”张说不以为意,道:
“这是剑走偏锋。
兵器一案足够敲山震虎,不便再打草惊蛇。
寻常办法受阻,换成以柔克刚,或许会有意外之喜。”
苏千誉一撇嘴,扯出个自己都觉得不太好看的笑,“义父,您不是猜的吧。”
张说坦荡道:
“圣人复我首辅之位,不仅因你揭发、牵连出赵常奴、宇文融两党的罪行,以及打压、平衡朋党之争,还因西南之变。
我亦是圣人的棋子。
张敬忠是蜀州犍为张氏一族,是我的联宗。
圣人没有追查陈行范,更要对张氏一族做出态度。
有些话,圣人不与你明说,反而更好。”
“是啊。我更易被鸟尽弓藏,或当成收买安抚人心的祭品。”
苏千誉说罢,忽然觉得,自己好似被逼至无路可退的悬崖,若失败,等待自己的,将是万丈深渊中,无数仰头吐信的毒蛇。
张说注视着苏千誉的目光中,虽带着一丝怜悯,然措辞铿锵激进,道:
“你既出闺阁,登上朝堂,就要做圣人披荆斩刺的利剑,剑锋所指,定国安邦;
当做辅佐圣人宾士天下的能臣,论道经世、救民富民,万不可将自己比做任人宰割的废物。此去,如何引出毒蛇,如何抓捕击杀,全凭你做主。
圣人信任你,不会限制你的作为。
我亦信任你,会不负圣恩,凯旋而归。”
话音落地,苏千誉没有回应。
片刻,她的眼神随着起身而凝重决绝。
她走到搁置在旁的陶瓷礼品前,抱起一个一尺高的花瓶,从瓶口到底部,仔细看了一遍,又用手一寸寸,摩挲着瓶身图纹,随后反复掂量,接着猛地向地面砸去。
“啪!”
陶瓷摔得四分五裂,但形态无损。
张说惊愕刹那,视线一低,瞥见瓶身露出的斑斑金色,神色一凛,急忙近前察看。
苏千誉拾起瓶子,将遮掩金色的碎瓷剥离,送到张说眼前,道:
“从泥、形、工、款、功、名六个方面看,这几套坭兴陶确是一等一的真品,但重量不对。用钦江两岸的东泥软为肉,西泥硬为骨,按软六硬四混合,相互支撑,自然素烧,无釉窑变出彩,是钦州坭兴陶的工艺一绝。
因此,工匠们对制作、成品时的称重,极为严苛。
进书房前,我看到仆人搬运它们时用力异常。
方才一试,果然内有乾坤。估计其他几套也有。
夹层内嵌黄金,工艺难度很大。
送的人很用心,真是火炼千般形不改,腹中金銮匿祸害啊。
我听管家说它们是贺礼。非常之际,西南之物,您要谨慎收取。
一旦东窗事发,这就是一支随时索命的暗箭。”
张说脸色铁青,立刻拿来清单再次翻看,狐疑道:
“钦州的商人,黄氏。我与他们不曾有交集。那里亦非西江一带,不属陈氏势力范围。”
苏千誉秀眉一挑,玩味道:
“巧了。我了解。
一年前,我得知,坭兴陶在当地、西南诸国产销极好,而钦州最大的坭兴陶商户黄氏,有意扩宽路子,向官窑靠拢。
于是,我亲自走访黄氏,观览工坊,研习工艺,欲与之联手,做坭兴陶在北方的独家代理。第一次会见,黄氏当家的表现的很有兴趣。
但第二次磋商时,态度急转,直言拒绝。
他的理由是,邢窑、越窑久占北方市场,背后的东家是范阳卢氏、会稽谢氏,难以撼动,且瓷器易碎,每件皆孤品,损坏难替,路途遥远,人情、运货成本太高,得不偿失。
我既开口,自有慎重考量,有办法应对打压与竞争。
我将每一环节的打算讲与他们,仍被否定。
盘思之下,我觉察或有人作梗,特意在钦州多逗留一月。
细探之下,我才知黄氏宠爱的小妾,是陈行范堂弟陈行智,隐姓埋名,耍了点手段,送到黄氏身边的奸细,目的就是取得黄氏信任,让陈氏寻机插手黄氏的生意。
小妾得知我的提议后,立刻告诉常驻钦州的陈行智。
是陈行智他们上下其手,让黄氏变更决定,转与陈氏合作。”
苏千誉将花瓶扔回地上,拍掉手中泥渣,语气中潜着阴鸷,道:
“我是远客,实力不如陈氏。黄氏的选择,我非常理解。
此等手段属正常商业竞争,我认,也奈何不得。
可人心不足蛇吞象。
他们不该将主意打到您身上。
洛阳烧不出坭兴陶,从外地运来需要时日。
您官复原职后,第二日黄氏就送来了,说明这些瓷器,早在洛阳或洛阳周边的某处停放,极可能开了门店。
礼单上可有缀述周详的地址?”
张说冷冷一嗤,道:
“全称是钦州黄氏新安鼎麓陶艺坊。他们好快的消息。
看来圣人身边或上朝的京官中,有陈行范的人。
陈氏能有今日,离不开钱财。
财拢人心,财断人路。
财是他招兵买马的根基。
他会通过各种手段去壮大自己的财库。黄氏只是其中之一。
女儿,你认为这些瓷器,作何处置最妥当?”
“我与义父所想一样,隐蔽的呈报圣人,早做防范。”
苏千誉审视着一件件精美的瓷器,目露脾睨之色,口中言辞咄咄:
“北方不是西江。
商之道,还轮不到他黄氏、陈行范说了算。
此番,我要好好领教一下,陈氏豪族的厉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