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续四日的阴雨初停。
洛阳城外,山脚下的一座宅院,于雾霭中氤氲晦明,远远看去颇有几分忘却尘嚣之境。
“你们到底是谁?抓我要做什么?说话啊。有没有王法了。”
宅内后庭廊庑中,一个焦躁的声音,喋喋不休,重复着同样的话。
“嘘。”杜怀钦极不耐烦的回头,对着身后人,嫌弃道:
“兄弟,再念叨,我就用臭袜子堵你嘴了啊。我劝你给自己留点体面啊。
我们没绑架你,你有手有脚,可以自己走啊。”
身后人瞪着眼,气呼呼的回道:
“我敢吗我。后面俩大哥盯着。我转个身就掐我肩膀和脖子,估计皮肉都青紫了。”
杜怀钦哈哈一笑,道:
“行了。我看你是个胆子大的,不然腿早软了。
你知道我们不想伤害你,才敢这样叫嚣。
你待会尔脑子机灵点,别犯傻,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,很快就能放你走了。”
你言我语间,四个人快步出了廊庑,进了一座别致的庭院。
庭院内是水中楼的设计,四周是碧波轻漾的池塘,白荪亭亭,紫支摇曳。
四人跨桥快步走向小楼。
一个乖巧灵俐的童子,坐在一层小鼎煎茶。
竹炉汤沸火初红,清香浮烟袅袅。
童子见到杜怀钦,放下手中器具,恭谨的做了个请上楼的手势,“东家在二楼。”
“谁啊?”
“不会让你失望的。”杜怀钦抬手,将身后人仰探的脑袋按退,咧嘴一笑,三步并作两步的上前,扣响门扉。
听到屋内传出“进”的声音,杜怀钦身后的人,登时傻眼,停在原地不愿挪动一步。
“走啊。磨蹭什么呢。”杜怀钦拉着身后人的骼膊,向前拖。
身后人极不情愿的被拽到门外,一脸畏惧之色,嗫嚅的唤了一声:
“苏苏东家好。”
屋内,最显眼的当属一张十尺长宽的玉龙石案。
案上笔墨纸砚陈列有序,左边放一个高山流水翡翠雕,右边紫檀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罄,冰壶玉衡,奢华精贵,与对面墙上,挂的顾恺之《列女仁智图》,遥相呼应,气风相得益彰,充满着一股潇洒风雅的书卷气。
苏千誉正在伏案笔走龙蛇。
一旁已叠出七八张纸,上面全是相同的四个大字:
双喜临门。
“东家,人给您带来了。”杜怀钦轻快说着,拿出十贯钱分给两名壮汉,打发他们离开后,重新回到苏千誉身旁站定。
苏千誉写到门字最后一笔,苍劲有力的挑罢,将笔轻置于笔山,抬头道:
“程锋奇,自那日后,掌柜可有按我说的,去你家赠与抚恤钱物?”
程锋奇不自在的点点头,答:“有。”
“多少?”苏千誉洗净手,慢条斯理的涂着香膏。
程锋奇眉眼低垂的对着地面,道:
“五贯钱,梁家肉铺、祈誉米店的抵兑票,够吃半年。”
“还不错。足够解决温饱。”苏千誉做到椅子上,慵懒的向后一靠,盯着程锋奇,没了下文。杜怀钦撇撇嘴,提醒道:
“你个傻子,还不快谢谢东家。没有东家压着掌柜,你不仅得不到财物,还要挨顿打呢。”程锋奇赶忙躬身一礼,补道:
“谢东家帮忙。其实,小的一直心怀感激。
但您是贵人,平日走的路,与我们打杂的学徒不同,很难相遇,有口难言。
今日见到,小的第一个想的便是向您道谢。谁知又因太紧张,全给忘了。您海函。”
杜怀钦接过茶童子送来的茶水,端到苏千誉眼前,笑嘻嘻道:“嘴皮子挺溜。”
苏千誉无奈的摆摆手,示意杜怀钦自己喝,并告诫道:
“你要改改臆想的毛病。万不可小瞧了他人。我告诉你,没有我,他也能拿到额外的钱,更不会挨打。”
而后,对程锋奇似笑非笑道:“我说的对吗?”
程锋奇愣了一下,眼中闪过一点狐疑,道:
“小的是学徒,做错了事,任打任骂是常态。您抬举小的了。”
苏千誉付之一笑,道:
“学徒之间亦有不同。比如你。那日在闷仓,明明你挨着门口,可掌柜偏越过你,去瑞另一个距离远些的学徒。不得不让人遐想。你们是亲戚?”
程锋奇拧了拧眉,闷闷的嗯了一声。
杜怀钦直接否定:“你撒谎。我打听过,你们八竿子打不着。你母亲亲口说的。”
程锋奇瞠目急问:“你见过我母亲?你都说了什么?”
杜怀钦嗬嗬一笑,反问:
“你觉得我能说什么?你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吗?”
苏千誉微笑道:
“你放心。不该说的未露半分。
我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。
掌柜对你而言,是富有的人对吗?”
程锋奇被两人的话,激的局促不安,又不敢不答,只得回是。
苏千誉拨弄着腕上的黑珍珠手链,悠悠道:
“所以,你在闷仓诅咒富人的话,包括了掌柜。
那日我就在想,你们是什么关系。”
程锋奇摸摸鼻子,声音低敛道:
“我与掌柜是师徒。从我通过学徒考试起,他便选择我亲自教导。”
苏千誉挑眉道:“不止吧。尔可知龙阳之好?”
程锋奇神色霎时张皇,紧抿嘴唇,右手拇指不断地扣着无名指的指甲,全身紧绷戒备,一眼便能看出身心十分抗拒。
杜怀钦适时的补了一把火,道:
“哎呀,你就别硬撑了。
柜坊、钱庄明令禁止职员之间有私情。东家能这样问,自然知道了。
坦诚才是正道。耍心眼只有完蛋。”
苏千誉洒脱道:
“龙阳之好自古便有,连帝王亦有所好。没什么见不得人。你不必紧张。
但我猜,你与掌柜并非两情相悦,而是迫不得已。
若你不愿长久委身于他。我可以帮你。”
程锋奇错愕相看,双目泛起一点希冀与湿润。
杜怀钦追加一句:
“我们东家向来言而有信。但仅限于知恩图报之人。”
“住口。”苏千誉冷峻回头,训斥身后人:“前日才与你聊起周公诫子的典故,如此不长记性。”“我记得。不论守理天下,或主一家之业,礼贤下士,谦虚谨慎尤为重要,轻浮骄纵,口出狂言是失败之始。”
杜怀钦面露惭愧,说着对程锋奇歉意一笑。
程锋奇愣愣地盯着苏千誉,眼中的抵触渐渐消散,随之而来的是释然与自嘲,道:
“我算不得人才。谢苏东家的高看与尊重。我明白了。但不知能为您做什么呢?”
苏千誉直起身子,正坐道:
“按官家的规矩,大唐境内的生意往来,所用过所签发,在一至五日内下达。
跨国、边境的贸易过所,更为严格,约三日至十日内下达,且需要配合钱物公验。
钱庄的合作多跨国,时间上常有朝夕之争,必有更简易的应付法子,你应该知道吧?
如一段时间内,得到免签或预备过所,或与监门卫,打过免检的招呼等。”
程锋奇稍一沉吟,道:
“我只知有预备好的过所随时取用,其他不明。
我还是学徒,平日常随掌柜身边听从教导,不曾参与钱庄内过多业务。”
苏千誉扬了扬下颌,示意其具体讲讲。
程锋奇道:
“钱庄掌柜房内的闷仓柜中,存着许多盖好官印的过所。
平日,大多是掌柜让我替他取给商队的领队。
去年九月,掌柜让我去尚书省下属的刑部司门处,领过一回,大约有这么厚。”
苏千誉看着程峰奇比划的两尺厚度,再问:
“记得给你过所的官吏样貌吗?此时将人带到你面前,能认出来吗?”
程锋奇狐疑的打量苏千誉,目光斜移,没有开口,似在辨认与斟酌。
他虽见识不足,然内部矛盾与官商对抗的区别分得清。
不能当工具的被人利用,最后还蒙在鼓里替人数钱,甚至安危难料。
苏千誉洞若观火道:
“无需忌惮。凡我所问,必不会推诿于你。我若连这点担当都没有,便不会立于今时。
是我近日发现掌柜包藏祸心,恐影响钱庄经营,我要清理门户。
他让你取用的过所,正是他擅自勾结刑部司门小吏,企图通过大量倒买倒卖,牟取暴利的罪证。我收到消息,刑部司门郎中已有所察觉,下令追朔。
此逆行,一旦东窗事发,乃重罪。
我想,不如我们自己先一步检举揭发,将功抵过,尚能原宥。
你是掌柜的徒弟,在官家那里难辞其咎。我在极力的规避风险,尽力保全大家,尤其是你。”程锋奇听懂了其中利害,晦暗不明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。
“兄弟。”杜怀钦走到程锋奇身前,拍拍其肩膀,真挚道:
“咱们是下属。关键时刻被用来舍卒保局,是常有的事。
跟个好主子比什么都重要。
东家与掌柜孰大孰小,孰轻孰重,你很清楚。
大东家都要敬我们东家三分。你对掌柜本就貌合神离,再不为自己打算,就来不及了。
到时候,你下了大狱,他能捞你出来?你有的选吗?”
话音刚落,程锋奇立刻对苏千誉躬身一拜,斩钉截铁道:
“请东家救我于水火。小的愿为东家肝脑涂地。”
苏千誉嘴角微不可查的一牵,从累在案上的纸张底下,翻出一个筷子粗细、两寸长短的东西,放在手中把玩,道:
“你为我做事,是求更好的生存。
我不会让你肝脑涂地,只会让你财业胜过从前。
你去掌柜处取三份过所给我,同时选出一部分过所,在官印旁印上它,细微处可见即可。”程锋奇上前接过,握在手中观察,是个十分精致的微雕小章。
接着,苏千誉将写好的市券递与,道:
“相信你很快可以完成。我等你的好消息。
事成后,掌柜逐出钱庄,自身难保,不敢也无暇报复于你。
我会赠你些许财物,足够你与你母亲两年吃用。
你在钱庄的去留,全由你决定。
若你想换个营生,我会为你安排,不会亏待。
我们有凭有据,互为牵制,大可安心。”
程锋奇将印章仔细收好,双手接过市券读过后,喜上眉梢的对苏千誉深深鞠躬,道:
“谢东家照拂。小的立刻去办,绝不让您失望。”
“东家,可靠吗?会不会办砸了啊。”杜怀钦送走程锋奇,回来说出自己的担忧。
苏千誉整理着案上纸墨,道:
“没有人比他更合适。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。不要给自己添堵。”
杜怀钦主动捧起桌上的字帖、书籍,规整的放回书架,爽朗道:
“好嘞,记住了。您是没看见,程锋奇开心坏了。
下楼后,他掏出市券反复看,一边看一边笑。
我问他傻笑什么,他说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好运,说遇到您是他的福气。
这话我信。我也觉得能做您的下属,是我们的福气。
禄山哥也说过这话,还特意叮嘱我,他最近忙于要事,不在您身边,让我老实点,不准对您溜须拍马的套近乎,更不准有非分之想,不然他回来一定揍我。我觉得禄山哥十分喜欢您。您:”“让你做的事,做好了吗?”苏千誉拧住杜怀钦耳朵,佯装恼怒的打断。
杜怀钦脑袋一歪,咧着嘴委屈的哼唧道:
“哎呀,好了。好了。绝对妥当,隐蔽。您放心。我多嘴了。您手下留情。肿了肿了。”
苏千誉松开手,将写好的所有字扔进渣斗,催促道:
“午后,我要与长盛钱庄的大东家,亲自送那些财物到主顾家中。
我们快些整理。一会儿随我再去清点、查验一遍,不得有任何差错。”
杜怀钦捡起被揉成团扔掉的纸,可惜道:
“双喜临门四个字写的多好啊。扔了可惜。您送我一张吧。我裱起来,沾沾您的喜气儿。”苏千誉脸上的笑意倏忽消散,肃然道:“有的喜,比丧更可怕。”
杜怀钦缓了手中动作,好奇道:“何以见得?请您赐教。”
“此消彼长,你死我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