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千誉与顾非真赶到白马寺时,距案发已过去近两个时辰。
因中元节没有宵禁的限制,寺门外被层层叠叠的百姓,堵得水泄不通。
有人探头探脑看热闹,有人拼命向寺门里挤。
或近或远的议论、撕心裂肺的哭声、歇斯底里的呼喊声,此起彼伏。
苏千誉不时能听到几句相同的话语:
“新鬼旧冤白马污,猪妖乱世罪当诛。天昏地暗圣不明,血流成河国祚倾。”
她望着众人惶惶之色,跟在开路的不良人身后,小声对顾非真道:
“百姓们胆子太大,明目张胆的念叨也不怕被抓。诗句里的圣字,指的是当今圣人,还是神明?”顾非真放缓脚步,环顾四周人群,道:
“尚不确定,但对百姓的蛊惑无差别。
白马寺是大唐第一佛寺,自高祖起便常接待外国使团,名声远播,地位尊崇。我认为谣言的措辞,更象是对皇权的挑衅。
圣人听到白马寺突发惨案,大怒,当即以安防疏漏问责洛阳府尹,暂留任负罪查案。县令与县尉亦遭到痛斥,勒令七日内破案,否则性命不保。”
不良人见顾非真磨磨蹭蹭,担心自己误时被骂,催促道:
“掌院,礼部尚书、府尹与其他官家正在寺内等您。”
顾非真不为所动,东张西望片时,指着不同方向的几个男女,对不良人道:“将他们带出来,我要问话。”
不良人不知因由,但不敢不从。
待几个男女陆续到了眼前,苏千誉发现,他们皆步履不稳,行动迟缓,眼神迷离,或呆若木鸡,或全身皆备。
有两人的四肢,不时轻微抽搐,口中仍不停的叨念着那四句大不敬的谣言。
“神昏澹语了?”苏千誉不相信妖邪作怪,欲上前去摸他们的额头,从医学角度去辨别,是否有发热迹象。
自被必达教袭击后,顾非真对苏千誉共事时的安危,非常谨慎。
他拉住苏千誉,吩咐不良人道:
“我看这些人更象致幻后的遗症。拿冰水泼到他们脸上,醒醒神。我有话要问。
方术中,不少幻术师、西域宗教传教士,会靠这种伎俩,吸引观众,达到赚取名利的目的。观看者中招后,有类似的征状。
有时,施用者为确认效果,会亲自试服致幻药物体验,根据产生的幻觉情景,设计成不同的表演类目。但他们有缓解之法,恢复得也快。”
苏千誉想了想,道:
“也对,寻常的热毒炽盛上攻所致,鲜少如此凑巧同时同地,突然发作。
可致幻的东西食用后发作很快,我看其他百姓并无此状,莫非这几人相识,或有人挑选他们,单独服用致幻物。”
顾非真走到一个浑身哆嗦,低头左右偷瞄,似在提防谁的中年男人身前。
怎料中年男人忽然对顾非真眦牙咧嘴,狠厉的抡起手臂砸来。
顾非真侧身一闪,反手禁锢住对方,撑开其眼皮,看了看眼睛,笃定道:
“此人的幻觉不严重,自己从寺内跑出,但神智未复,被人流冲堵在这里。
听说,今夜有一行法师亲自主持的法会。
正式开始前,买了门票的信众、香客,早早的云集于正门内、天王殿、大雄殿三处,烧香敬佛,席地而坐的等侯。
但没过多久,便有人陆续胡言乱语、手舞足蹈,好似疯癫一样,逐渐扩散至互相斗殴谩骂,不惜残杀致死。维护秩序,分发燃香、香烛的和尚们,亦未幸免。”
苏千誉瞠目心惊,“一行法师大师同样因此而死?”
“凭他的修为,未必。”提到一行法师,顾非真冷硬神情浮现一抹哀惜,深吸口气,萎顿道:“他为编撰《大衍历》,辗转各地,我们已六年未见。一月前,他功成回洛阳面圣,暂住白马寺再做精修。几日前,我才得以与他相见。那时,他风采一如往昔。谁知”
说到此处,戛然而止。
顾非真看向寺门,明暗交替的灯影映衬之下,双目诡异之色乍起,似有讳莫如深的秘密。
此时,不良人抬着一大桶冰水走来,挨个泼向几人。
一男一女惊呼着跌坐在地,抹着脸骂是谁打自己,见到身边的兵吏后,又瞬间怂哑。
二人显然与此前的呆头呆脑不同,看起来确实清醒了一点。
苏千誉对顾非真道:
“受到大量致幻药物影响的人,救醒后记忆多半残缺,一时半会不易恢复,严重者今后或将一直神智混乱。
至今还在寺里没逃出的信众,几乎非死即伤。不指望他们能说出有用的线索了。不如试问眼前几人。”顾非真正有此意,居高临下的盯着地上,战战兢兢的一男一女,道:
“你们是从寺里跑出来的吗?到寺里做什么?那四句话是自己编的吗?敢有半句虚言,人头落地。”女人吓破了胆,哭哭啼啼的照实讲出:
“我来参加祈福法会。当时在门内的角落里排队,想买几根香进大殿里拜拜。
可没一会儿,我就突然觉得天旋地转,两只脚像踩了棉花不听使唤,止不住的东倒西歪。
接着,我就看到周围的人不见了,眼前五颜六色。许多乱糟糟的影子,朝我围过来。
我很害怕,想跑,肩膀却被按住,我看不到抓我的人是谁,只能看到各种奇形怪状的影子,对着我怪笑,眦牙咧嘴的好象要吃我。
后来,我耳边就就响起了那四句话。
我越听越心慌意乱,渐渐也跟着念了起来。
我不知为何要念,我不是有心的。总之满脑子就那四句。再清醒时,人已经在在这里了。”男人则跪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,哆嗦道:
“官家明察,我们是市井小民。对圣人、佛祖敬畏得很。
为了参加这次法会,从票贩子那搭了我一年的积蓄,才占到个爬在墙头观看的位置。
我这么虔诚的人,我怎么可能说出那种犯上忤逆的话呢!”
“记好他们的姓名与住址,暂不要离开。”顾非真没有回应二人,对不良人嘱咐完,匆匆向寺内去。“若身体不适,尽快去裕康医馆看看。那里医师资历极佳。”苏千誉见缝插针的留下一句,跟上去时,恰见县尉正自寺门内,张望而出。
“哎哟,顾掌院您可算来了。”县尉见顾非真如见救星,一路小跑到跟前,焦急又躬敬道:“县令催我来迎迎您。”
“苏娘子与我协同办案。”顾非真跨过门坎,只见满院狼籍。
“您辛苦了。”苏千誉微笑取出手帕,递给县尉,指了指自己的额头。
“哎。最近真是倒楣。”县尉接过,哀叹着,欲擦拭额头的汗,然一见门内惨状,又烦躁的将手帕攥在手里,不擦了。
顾非真扫了眼整个前庭,地上散于各处的斑斑血迹,格外扎眼。
在住持报官后,官府第一时间派人围住寺院。
为防止证据遭到破坏,县令明令禁止案发时,所有在场者均不可离开。
官府虽派了几个医学博士与仵作,一边现场验伤,一边救治,但伤亡信众较多,不少人无法及时就医。有人昏死在地,有人身体剧痛的满地翻滚,有人哀嚎不止,有人已没了气息。
诸多乱象,惨不忍睹。
显然,官家要的是破案第一,救人并不重要。
苏千誉怜悯,想提议加派人手,或让民间的医师增援。
但又一想,这般于公会打官家的脸;于私,确实存在破坏线索的可能。
再者,她看顾非真只环绕庭院、大殿走了一圈,只字片语也无,更别提为民请命的意思,自己只好按下不表。
此等重大事件,她还不配自作主张的出风头。
赶往清凉台的顾非真,看出苏千誉的心思,道:
“幻觉产生前后,神智清醒与混乱交替,部分人对突然听到、看到的事物,往往印象深刻,或亲身融入到光怪陆离的幻象中。
我检查过了,所有能写下那四句,且能被信众们清楚看到的地方,均无任何墨漆痕迹。如此大逆不道的话,任何一种致幻物,皆不易产生群体印象。”
接触久了,苏千誉发现顾非真讲话有个特点,便是习惯讲一半,非故意,而是认为自己说的很明白了。和他一起做事,脑袋轻松不了一点,必须要动起来。
苏千誉推敲道:
“您的意思是,若写出那四句,就没有擦掉的必要,一是太惹眼,容易暴露。
二,如造象、墙壁、立柱之上,惊现喋血箴言,能增加喧染恐怖的气氛,正符合凶手制造此案,所希望达到的目的与感觉。
若没写,说明信众们,极可能听到有人故意在自己耳边说起。那第一个说的人,不是凶手便是接触过凶手的帮凶。
那么看现场伤亡人数,一传十,十传百的速度,嫌犯恐不止一个。”
顾非真赞赏道:
“案发的源头是群体致幻,需要大量的致幻药物。封锁寺庙的库房。扣押所有可燃的物品,清点出今日进出数量。
找到近几日,所有接触过寺内可燃物的人,逐一询问记录清楚,各自的行动时间与去向。”县尉忙应道:
“好。不过,我想外来作案的可能还是存在的,或与寺庙无关。凶手们可乔装成信众,如自行带着燃香,达成目的后溜走。这样一来,抓捕难度更大。”
顾非真不耐的看向县尉,果敢道:
“那更要将我刚才的话尽快落实,并对所有在场信众,一一查验辨析是否自带燃物。
找人时,门票是一个快捷途径。死了的人要搜身,叫来亲属询问,务尽齐全。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?”县尉尴尬的扯了下嘴角,斗擞气势,拱手道:
“我马上去办。一行法师大师那里,望顾掌院多多费心。”
这不必县尉提醒。
顾非真的步伐,已经快到苏千誉跟不上了。
二人到一行法师处时,三位官家与数名差役吏,及寺院的住持、监院等人,皆在门外等侯。县令官位七品,与顾非真相当,欲作礼客气一下,被顾非真一语回绝:“办案要紧。”
另两位上官,一个礼部尚书兼尚书省左仆射正三品堂上,一个遥领东都牧的亲王心腹长史兼府尹,正四品上,实权皆高于顾非真,自随意处之。
官场的寒喧免了。
众人的视线,齐齐定在多出来的局外人苏千誉身上。
气氛瞬间冷固。
顾非真恍若无物,压根不打算介绍,只一副“我的人,谁也管不着”的架势,带着苏千誉进了一行法师的屋子。
可苏千誉不是圣人宠臣,没有高位,做不到狐假虎威。
她停在原地,欲行礼自我介绍。
怎料,县令先对二位上官开口:“这位是”
“苏千誉苏娘子。”礼部尚书接道。
“小女子见过三位官家。官家万福。”苏千誉心中诧异,低眉顺眼的行了礼。
抬眸时,她见礼部尚书嘴角浮现一抹浅淡的笑,配上一套紫袍官服、金鱼袋,典则俊雅,衣冠风流,不禁暗暗赞叹果真如父亲说的那般:
“前朝后宫,赵氏兄妹以贱籍凤姿,鱼跃龙门,无出其右。”
赵氏兄妹,市井默认为赵丽妃与亲兄长,即眼前这位礼部尚书赵常奴。
这兄妹二人出身乐工。
一个能歌善舞,闭月羞花,被圣人收入后宫,位列三妃。
一个精通多种乐器,颇受欣赏,后随妹妹平步青云。
礼部,掌全国礼仪、祭祀、宴飨、贡举、外交、宗教等,一切相关事务政令。
赵常奴出现在这里,乃职责所在,并无不妥,只是
苏千誉微微垂头,从容避开赵常奴投来的目光,心中疑窦乍起。
赵常奴对她流露出的神情,非友非敌、不轻挑、不阴险,亦不敷衍。
她一时半会竞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形容,可凭直觉及往日的经验,断定绝对有深意。
苏千誉很纳闷,父亲虽与赵常奴见过,可她却素未谋面,赵常奴怎就能率先确定她身份呢?并非她敏感多疑。
实在是有些人惯于言行莫测高深,波澜不惊中藏着猫腻,需要细品。
此中,高官要员们最爱这一套。
尤其赵常奴另有一重太子亲舅舅的显贵身份在,不得不慎重。
这时,立在门口,打量屋内环境的顾非真,夹着冰碴儿的声音传来:“赵尚书,你挡光了。”赵常奴回头目测了下自己与门的距离,足足斜出两丈外,判定根本不会挡光。
接着,他不屑一笑,转身置若罔闻、矜平燥释的走进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