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更三刻,宵禁解除。
安禄山头一个冲出毓财坊的坊门,向顾非真的宅邸一路狂奔。
天气与他的脸色一样阴沉,仿佛转瞬便会惊雷震天。
昨日,安禄山按约定好的时间,赶到苏千誉宅邸,交付楼兰漠玉等一应清单,
可他陪苏万礼吃过晚饭,下完三盘棋,直到夜深灯熄,仍不见苏千誉归家。
若无急迫要紧的事,苏千誉一向不在外留宿,尤其最近乱象频出,不回家一定会让人带话告知。苏万礼担心女儿安危,天未亮便叫来安禄山,道:
“会不会是跟着那个顾掌院查案去了,走的急,来不及通知我?他们两个一直在帮官家跟进邪教的案子,还没彻底结束吧。如是这样,我放心。千誉说顾掌院武功高强,很照顾她,应该不会出什么祸事。”失眠整晚的安禄山闻言神情更差。
苏万礼说的,他早已想到。
于他而言,苏千誉平安是好,但与顾非真在一起则十分不好。
“砰砰砰!”
想起苏千誉、顾非真出双入对,被人夸郎才女貌的样子,安禄山胸中一口气翻上来,敲击顾非真宅邸大门的力气,不由得加重了几分。
门内半梦半醒的仆人,被吓得一个激灵,怕有人故意闹事,尤豫要不要装睡糊弄过去。
“顾掌院在吗?我是苏千誉娘子的管事,有要事相商!”安禄山焦急的高声叫喊。
仆人侧耳细听,感觉不是找茬的,这才忙起身开门,道:
“半个时辰前,县尉带着差役来找主子,说查到仵作常去城北的箕善坊义诊,或许与邪教馀党藏匿之地有关。主子当即跟着出门了,不知几时回。”
安禄山心头一震,皱眉道:“昨夜,你家主子未与苏娘子一起吗?”
仆人迷糊道:“我不认识苏娘子。但主子酉时初回来后,一直独自呆在书房,没别人。”
安禄山暗道不好,寻马疾驰追赶。
箕善坊是开办在城郭附近的病坊,专门给穷困百姓义诊。
据传由一位心怀慈悲的富商,在半年前出资建设,为救人于水火,广结善德。
此坊规定重病患者可久居其间,一切吃住全免,受过恩惠者无不感激赞绝。
不过有个前提,得人还活着,还能神志清醒的吐字。
这是顾非真对病坊里里外外搜查、盘问后得出的结论。
良善背后是吞人的恶鬼。
救命稻草是致命的毒药。
其实,箕善坊由徐浪开设,正巧是那添加必达教的仵作,行凶试药的场所。
仵作一直借义诊,向不同病患的药里,添加迷幻鼠尾草等,多种混合炮制的药物,而后观察每个病人的反应,不断调改。
经受住药性的病人,有患处剧痛者不再痛,有形销骨立者皮肉丰腴,有绝症者回光返照。
表面看一派向好,实际各个毒藏骨血,久而久之皆会神智呆钝,对仵作言听计从。
恶化者则被秘密处理,绝不会赖上病坊。
药物炮制的精确计量细节、原料来源、最终用途,因仵作的死难觅究竟。
只剩下个病坊管事,一个劲儿的懊悔自己查人不清,姑负了病人的信任,更对不起东家,咬死不曾与仵作有半点勾结。
此刻,管事又在愁容满面,欲哭无泪道:
“官家明察。我们被仵作利用,蒙在鼓里许久,同样是受害的一方。
按律例,我们要赔偿所有遭受毒害的病患,还会被额外罚钱。这可不是笔小数目。
我已不知如何向东家开口,哪有脸啊,干脆以死谢罪算了。”
“装你个鬼!”县尉脾气暴起,抓着刀鞘给了管事一脑门,喝问:
“扁鹊、华佗、孙思邈的祠堂下面,那么大一间密室里的残肢断骨哪来的?自己跑进去的吗?仵作一个外来医师知道密室?没见不得人的勾当,搞密室做什么!是不是用来做人骨念珠?啊!”管事挡着脑袋摆手,目光迷离的一歪脑袋,转而盯着檐柱,魔怔般嘟嘟囔囔,不理县尉。
“又给我装傻充愣。我看你就是欠打。”县尉烦躁的欲给其一脚,被顾非真制止远离,道:“不必。他恐已立下了生死状,正演在兴头上。你叫不醒装傻的人。
线索是摆好了等我们来发现,说明他们在仵作死后立刻做了准备。
这里的种种,绝对与必达教有关。”
“看来馀党不在此处。下人没用,就找他主子。不信露不出马脚。”县尉手腕一翻,将刀重跨腰间,斗擞道:
“留下四人善后。其馀的跟我”
冲进来的安禄山打断了县尉的话。
他匆匆对县尉、顾非真行礼,急切道:“我是苏娘子的人,劳烦二位官家借一步说话。”
顾非真窥神色而知轻重,快步避至坊外空旷处,寡淡的眉宇间,染上一片焦色,“是苏娘子遇到了难处需要我帮忙们吗?”
安禄山眼白间赤红的血丝,在紧瞪的目眶中分外狰狞,“主子自昨夜至今杏无音频。我担心她遭到必达教的报复,或被徐浪那个王八蛋谋害。”
县尉徐徐跟来,奇道:“徐浪与苏娘子的仇怨会大到绑架杀人?会不会因别的突发事务眈误回坊?”安禄山将藏香楼宴会的经过挑拣着陈述。
顾非真嘴角一沉,道:
“只怕徐浪想一箭双雕,即要报私仇,又要利用她助必达教逃出城。
不论如何,要尽快找到苏娘子,确保安全。”
县尉深以为然道:“巧了。这病坊也是徐浪开的。我们正要找他问个明白。去他宅邸吧。”“不可。”安禄山、顾非真异口同声的否决。
安禄山看一眼顾非真,先道:
“若是徐浪所为,操之过急的责问,不仅得不到线索,还会打草惊蛇。
万一激怒他,干出伤害主子的事,得不偿失。主子身陷囹图,已心力交瘁,不能再折腾了。”“劳烦您将病坊的管事收押。至徐浪处例行询问时,说辞客气些,不要提及苏娘子失踪,不要搜查,我要亲自调查。”
顾非真三两步飞身上马,对县尉交代罢,掉转马头,向安禄山道:“一起。”
“患难见真情啊。人生得三两知己,夫复何求。”县尉望着绝尘而去的两抹鲜衣怒马,啧啧称羡,感叹着对下属们挥挥手,“别愣着啊!走啊!找徐浪去。”
“等等。主子!等等!”
安禄山、顾非真纵马不过二里,被旁道上闪出的一小厮叫喊着拦下来。
安禄山不悦道:“你不在北市看顾马匹,接待买客,来此作甚?出什么事了吗?”
小厮气喘吁吁解释道:
“接了。头一位客人进门就说有话与您说,要立刻见您。
小的说您外出办事未归,让他等等再来,或留个地址与口信,我转达。
客人不肯,坚持要亲自见到您,催我去找您,扬言迟了小心您人财两空。小的一听不敢乱作主张,只得找您来了。”
安禄山额角青筋咯噔一跳,忙问:“客人长什么样子?”
小厮回忆点评道:“容貌普通,眼里有股子狠劲儿。除了左脸连着耳朵间,有一条浅浅的疤痕,其他没觉得特别。”
安禄山激动的身子前倾,“客人现在何处?”
小厮道:“应该还在店里。小的给他上了茶与点心,让他耐心等一会儿。”
安禄山扭头对顾非真道:“徐浪的管家耳侧就有一道刀疤。去我那里,看是不是他。若不是,再去裕康医馆。”
“带近路。”顾非真一夹马肚,跟着两人调转方向,扎进北边的林径。
待到了地方,他没有跟随安禄山进门,而是躲在隐蔽处观察。
客人正是徐浪的管家。
管家见安禄山来,放下茶杯,将几张纸放在桌上,幸灾乐祸道:“苏娘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。看后自会明白。”
安禄山忍怒拿起纸来审阅,每翻过一页脸黑一分。
管家很享受的打量着挫败者的神情,却不知在他看不见的眼帘之下,安禄山双目闪动着昂扬的光,如一头饥饿的猛兽,马上要啃食到美食般兴奋。
“即为东家的授权书与市券,我须收下。没意见吧?”安禄山叠好纸张,向前襟里塞。
“随便。”管家扬眉吐气的半合著眼瞧安禄山:“知道该怎么做了吗?”
安禄山不甘心的咬了咬下唇,哼笑着嗯了一声,手从前襟拿出来时,臂膀蓄力一抽,一道寒光乍闪,转瞬刺向管家脖颈。
管家早年跟着徐浪混迹市井,打架斗殴练出些拳脚功夫,面对爆发的危险仍能应对机敏,旋身向后躲避,踢腿回击。
安禄山草原长大,日日骑马射箭,弯刀短剑,身手比不得游走江湖的高手,但对付街头流氓绰绰有馀。加之屋外的顾非真凌空弹指帮忙,管家手脚麻软,一招便被制服。
安禄山从背后擒住管家,压在桌上,恶狠狠道:“是你绑的她?”
说着,不给管家回应的机会,捂住管家嘴,定钉子般将匕首扎进管家的手掌,“找死。”
一阵哀嚎被堵在口中。
管家剧痛到颤栗。
“伤她哪儿了?说!”安禄山拔出匕首,欲将管家手指一根根切断。
顾非真抓住安禄山骼膊,道:“当务之急是找到苏娘子。”
“我已经知道了。主子在徐浪宅邸,小妾越娘子主卧下的密室内。”安禄山揪着管家衣领,将人提起,挑眉看其神色,“我说的对吗?”
管家正痛的抽气儿,闻言一怔,皱缩愤恨的眼中立现恐慌。
见顾非真惊讶,安禄山劈晕管家,笑道:
“有一次,我与主子闲玩,聊起机密情报的各种传递手法。
主子提到则天女皇在位时,裴炎、徐敬业和骆宾王等人想要起兵造反。反贼用拆字法传递情报,有一份被朝廷截获,上面只写了青鹅俩字。
大臣们无一能解。
则天女皇却轻易看破,说青字拆开为十二月,鹅字拆开为我自与,连起来是即我自与大家一道,在内部接应。后来证明确实如此。
主子觉得有趣,在拆字法上做了细分与调整,增加识别难度。徐浪管家带来的亲笔信里,主子用了此法,我看出来了。”
顾非真环顾周围,不见书信,问:“信里写了什么?有其他线索吗?”
“信里内容不作数。全是我主子被徐浪胁迫写下的虚假之言。”安禄山找来抹布塞住管家嘴巴,用绳子将其五花大绑套进麻袋,微扬下颌看着顾非真,道:
“具体写了什么,是我与主子之间的小秘密,你一个外人就不必知道了。”
顾非真凤眼一眯,肃穆神色中闪过一抹杀意。
他转身拂袖而去,道:
“县尉中途若无耽搁,会比我们早到徐浪宅邸。立刻带着此人赶过去,或可碰面。”